鸭掌树(2)

恩重如山 刘醒龙 5065 字 2022-11-02

黄色路。红色路。

要老头记住从前的话干什么?

读不懂的话是不是算命先生预言的那种意思?

这时再不听算命先生的话还待何时?

铜盆叮当。清水哗啦。善初老头饱经沧桑,知道水来土淹,兵来将挡,神仙菩萨面前只能逆来顺受。头对东海,背负西天,端端正正放好装满清水的铜盆,老头一个长拜长叩,拜得黑影无踪,树神无神。

大树仙,大树仙,善初供上一千钱。大树神,大树神,善初送来美佳人。大树王,大树王,善初要敬百年香。……

祷告时念念有词。算命先生郑重其事地告诫:当香火熄灭时,如果对面的大山停止了吼叫,无论是鬼是妖,是仙是人便不再伤人了。善初老头一连点了三柱香。最后一次,他差不多征服了要征服的。大山沉重地喘息,悲哀地呜咽,虚弱地,一阵比一阵缓慢,一阵比一阵无力。老头念得更快了,快得如星夜马蹄急沙场战鼓擂。突然间,山崩地裂海倾虎啸脊背雷落天廷,一声怒吼,星月眨眼香烛昏沉木屋颠晃老头慌神。山又吼,山又叫,又吼又叫中,老头无声无息地长叹一阵,无可奈何地捻灭剩下的半寸香火。

不进则退。得不到宽恕时只好躲了。

铜盆内水平如镜,繁星点点,晓月如钩。那算命先生说铜盆不俗可以指点迷津。老头垂着双手,恭敬地盯着水底。星光遥遥,银河漫漫,再长再久也要等,而老头是在企望中等惯了的。

后来,银河左边一颗流星直往老虎洞飞去。

后来,银河右边一颗流星径朝法华庵落下。

后来什么也没看见。

怎么会是两颗星呢?两颗星便是两个人!两颗星便是两个暗示!

天亮了。老头明白了。

男左女右。下次午夜前,老头应该躲进老虎洞,女儿必须避进法华庵。

女儿为什么要躲,老头却不明白。

太阳染红了铜盆里的水,疲乏了,人就忍不住趴在椅子上打了一个盹。

女儿头发微蓬地从里屋出来,不知父亲刚睡,竟推醒了他。

“爸爸!你又犯菩萨疯了!让人看见我这团支部宣传委员还怎么当?”

女儿的抗议已经成了老头的习惯。

老头却不作声,心里认定总有一天她会明白,真正统治世界的是那些似有似无的东西,真正把持命运的是命运不肯承认的东西!

跃进继续嘟哝。

“一天到晚,就是忘不了法华庵那截朽木头。”

“女儿啊,国有国君,人有人杰,老百姓过日子怎么离得开圣人呢!”

“爸爸,你尽乱说。观音是假的,书上写清了,观音不是女的是男的!”

“快闭嘴!”

“偏要说,连释伽牟尼也是骗子,他在国外是个女人!”

仿佛突遭饿虎掏心黑蟒吸血,老头脸上顿时一阵焦黄一阵惨白。这般肆意亵渎神明,辱没菩萨,怎么会是女儿那纯洁善良的灵魂所使唤的呢?莫非是灵魂走窍了?莫非是灾难已经降临了?

父亲那副模样,女儿见了怎不心慌。

“我怕,爸爸,你——”

“我也怕,女儿呀!我们的命就是命,别信书上红嘴白牙仰天乱讲,那中间即使有些真事也是对别人说的,我们的事只有圣人知道。”

知道一切争辩都是徒劳的后,女儿不忍再伤父亲的心。她问过金桥,搞社会主义都几十年了,为什么封建迷信活动仍是有增无减,难道它仅仅是普通人的一种愚昧无知表现么?金桥是鸭掌树垸的第一个大学生,但因眷恋跃进退学回来了,他装出一副知识老人的模样回答说,这个问题也许要到共产主义实现的头天夜里才能解决。

老头想,原定女儿今晚出嫁,现在得改期了。

晨风悄悄推开半掩的木门,发出一阵细微的“吱吱”声。

要改期时老头就犯难了,女儿会听么?不把事情说明,又怎样更改出嫁的日子呢?

一群抬嫁妆的年轻人拥进屋里,小木屋就要闹得底朝天。瓜子、糖果都上了三遍,他们还嫌不够。酒足饭饱,天交正午,该起程了,年轻人还嫌没闹够。

“跃进,三朝回门,可别忘了到尼姑庙里去求那秃婆子,争取三个月就给咱们生个胖侄子!”

“对了,人都说那光头老太婆灵得很,你顺便替我问问,这位光棍大哥的媳妇什么时候才能投胎下凡来!”

这种时候,姑娘当然不能搭腔。

等这群人被鞭炮炸得逃山火一样跑远时,才可以回到闺房里偷偷笑个够。

古道上远远地传来年轻人的吆喝。

“鲤鱼跳龙门!”

“步步高升!”

地上一朵花,看它莫踩它!”

跃进在房里叫起来。老头走了进去。

“我穿这套衣服行不行?好不好?”

“行!嗯,好!”

善初老头心不在焉地应着,他迷糊起来,觉得自己身在某个陌生地域,上不见须发,下不见双腿的一个巨大黑影矗立在眼前。跃进有什么罪?为什么不饶了她?老头心惊胆颤。黑影不耐烦地说,真命天子……

“什么行啦好哇,你连看都没看清楚!”

女儿一边不满一边撒娇。

“要是我有个妈妈该多好!”

妈妈?这就是说跃进该去法华庵了,不然暮色一起,山路被截,就无路可走了。善初老头拿出偷偷准备好的两套黑衣服。

“跃进,你把它换上。”

“穿这种衣服不就成了尼姑?”

“听话!你不是想见妈妈么?今天你可——可能见到她。”

善初老头把衣服递过去。

“真的?莫哄我哇!”

一蹦三尺高。女儿飞快转身进屋,飞快换好衣服,飞快闪出来。

“快走哇,走快点去接妈妈来参加我的婚礼!”

“不!孩子,路很远,今晚回不来。”

“去哪?”

“法华庵。”

“不!我不去!爸爸,你骗我去供菩萨,不!我不——”

衣服上的钮扣拽落了一串,跃进将脱下来的上衣扔在地上,委屈地大声叫嚷着。

已没有犹豫或退让的时间了。

“听话!时间不早了!”

“我不能去,金桥就要来了。他约好了,天一黑就带文艺队来接我!”

“我已让四清送信去了!”

“这结婚的日子可是你选定的!”

“既然是新事新办,改个日子也不妨事的。”

说完,老头便进内屋收拾东西去了。

山谷中闷了一个白昼的晚风,正悄悄地、缓缓地从那绿色的帏幔里飘出来。淡淡的夜色在屋角里回旋着,把光明裹成一缕缕斜阳,从窗口中,从门洞里往外推出,继而又一寸一寸地将它撵向大山那边。而这时暮霭正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地从天地交缘处沉下来。

跃进呆坐着,满脑子乱糟糟,象一团解不开的乱麻。解不开偏要解时,似乎听到一阵鼓乐声。

“金桥来接人了!”

心一横,起身便往外跑。

跑不动,走不脱。善初老头捧着一捧香,贴着女儿背心叫道:

“跃进!”

一脚门里,一脚门外,楞了几秒钟,当她打定主意,抬起了后面一只脚时,身后“咚”地响了一声。

不想看明白。不愿看明白。走了三五步后,又想看明白,又愿看明白。

看明白了,就走不了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