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楚晏清不说话,江河更泄了几分力气,他仰面躺在地上,半阖着眼睛,唯有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还昭示着他还活着。“晏清,我对你是真心的。”
不知怎地,明明早已对这人死心,明明自认为看透了他的肮脏下作,明明半生的惨淡与不幸大多是因江河而起,可当楚晏清见到江河濒死时的痛苦与窘迫,仍是湿润了眼眶。
楚晏清更靠近江河了几分,他心里酸涩苦楚,湿漉漉的心情涌入眼中,一串热泪砸在江河的额头。
落泪的刹那,就连楚晏清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,然而只是刹那,他便坦然下来:或许这哀伤不是为了江河,而是为他逝去的不羁无畏与烂漫年华。
江衍拉住楚晏清,挤在了他与江河之间,冷着声音道,“人之将死,其言也善。你既说自己对晏清是真心的,就该把一切都告诉他。”
闻言,江河苦笑,“晏清,我知道你想知道的是什么。既然我功败垂成,注定葬身于此,也不惧被你知道。”他咳出口鲜血,缓缓说,“当初,我们五个一同在外游历,那时我是真心将大家当做挚友,更将晏清你……当做挚爱。”
他的声音模糊悠远,像是那段捉不回的岁月,“昆仑试炼前夕,我接到了父亲的传信,当晚,我按照父亲的指使,趁你们休息时暗中施法查看丰都结界的阵法,可谁知我只是稍施法力,丰都结界就因此而受到破坏,崩裂出一道缝隙,刹那间,整个丰都旋风骤起,我本想带着你们一同逃脱,可谁知你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,看到结界破裂以后,竟不要命一样地冲了上去……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冲上去,随后江衍、梅师妹还有孙雄也赶来了。”
他的脸白得发灰,浑然像个死人,不知是因为回忆太久远、过去太沉重,亦或是此时的他已经太疲惫,江河顿了许久,才轻声继续,“丰都结界是昆仑圣君亲自设下的,结界中困着的又是怨气冲天的妖魔,我们几个当初只不过是金丹修士而已,如何能补足丰都结界?又如何能与万千妖魔相争?”
他苦笑道,“修补结界时,晏清虽是首当其冲的那个,可我体内的能量与结界亦纠缠相撞。我不敢相信我们能赢,也不敢赌我们会赢,我还肩负着父亲的期待,我要为整个三清负责,我还……我还要参加昆仑试炼。所以我松开了手,斩断了自己与你之间的连接。”
说道这里,江河露出一个极其惨淡的表情,“谁知,丰都结界竟真被你成功修补。我不知道你是否感觉到我中途斩断了我们之间的链接,但从那以后,我们之间一切都变了。只是,我们默契地谁都没谈论这个问题。”
楚晏清闭上双目,泪水回流,他声音很轻,像是担心打扰了蝴蝶的梦,“那么十全丹呢?”
江河张了张嘴,眼中最后一抹光熄灭了,他认命道,“昆仑试炼之时,我发现你只是勉强胜过了江衍,知你重伤未愈,心中的愧怍达到了顶峰。第二天就是三甲之争了,父亲照例与我过招,最后还将三清派的至宝丹药十全丹赠予我。我不忍你在期待良久的昆仑试练中惨淡收场,于是瞒着父亲将十全丹转送于你。”
“谁知,第二天你的情况却更差了。我与父亲谈起此事,父亲的反应却异常古怪。我当即联想到了他对我的嘱咐,还有这颗十全丹。我与父亲大吵一架,质问父亲是不是故意要借我之手打开结界。可父亲却戳穿了我在修补结界时未曾尽力之事。他说,若非我斩断链接,我与江衍、梅依雪、孙雄必然也会受伤,不可能全然无恙。他还说,十全丹本就是本派至宝,足以增补功力,要怪只能怪我一意孤行,暗自将丹药送给了你。”
江河苦笑,“我又羞愧又恼怒,可父亲却说,事已至此我难道还有退路么?这些话我还敢对别人说么?他做事的确狠辣,难道我就至纯至善、没做过错事么?我是他的儿子,我们永远是一条线上的蚂蚱,无论我做了什么、没做什么,我都只能站在他这边。”
“晏清,他毕竟是我的父亲,我还有别的选择么?纵然我全然清白,又有谁会相信我呢?我与他从根上就是一体的,只能上他这条贼船。”
楚晏清没有说话。这世上最徒劳的无外乎后悔二字,这世上最遗憾的莫过于一句“事已至此”、“事到如今”。
结界本就是江河听从江长鹤的指使打开的,而向来审慎小心的他更不敢像楚晏清一样豁出去将一切弥补,他害得楚晏清身负重伤,后来虽有心补偿,却因为关心则乱,更着了父亲的道,将楚晏清与自己逼至更无望的结局。
江河终究没有等来楚晏清的宽恕与安慰。
这一路上,他本有无数种选择,有着无数种结局,可这一路走来,每一个节点他都未曾守住良善的底线。纵然他本有万千种选择,可他的软弱与自私已注定将他推向万劫不复。
楚晏清知道现在江河想要的是什么。然而楚晏清不可能原谅他。他吃了那么多的苦,受了那么多的罪,熬了那么多年,经历了那么多的真真假假、虚虚实实,这一切归根到底,全然是拜江河所赐。
楚晏清亦不配原谅江河。四莲山的七条人命,青泽内门外门近百弟子,青泽千岛万千无辜百姓,死在云川派的无辜之人,还有白露与九如道人……
那么多条活生生的生命被杀害,那么多平静安宁的生活被搅乱,作为始作俑者,江河又凭什么在死前得到安宁?
不可能的。他合该在愧疚与不安中死去。他合该在无望与无爱中下地狱。
江衍懒得与他废话,厉声问道,“好,既然如你所说,江长鹤又为何要打开丰都结界,又为何要修炼魔道诡术?!”
梅依雪深吸一口气,紧跟着问道,“江河,江长鹤何在?独生爱子马上要死了也不露面么?”
江河置若罔闻,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,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。他眼前一片漆黑,却仍痴痴地“望”着楚晏清的方向,濒死之际,他不断叫着楚晏清的名字,仿佛这短短两个字能止疼,又像是压抑一生的爱意终于在死前得以宣泄。
“晏清……”
“晏清啊……”
然而,无论他怎么喊,楚晏清都再没看向他一眼,亦没有回复他。
江河的声音越来越弱,他仍抽搐着,可幅度和频率却越来越低,他发出的喘息声混乱而急促,转瞬间,便只剩下了出气却不见进气。
渐渐地,他胸腔中的血几乎已经流尽了,正如他的生命,终于走向尽头。
“晏清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