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章

粥厂是北平的慈善机关办的,专门给穷人施粥,陈卿言住的那条胡同的路北便有一个,一到冬天,他就去。打粥得赶早,因为粥厂每天只给两桶,去的晚就没了捞不着。陈卿言昨晚那顿就没吃,今天早上起得又早,现在肚子里头唱着空城计,一个劲儿的往上反酸水儿。陈卿言真有心去墙角人看不见的地方一勾头吐个痛快,但是他舍不得。

马上就排到他了,重排恐怕连米粒都没了。

陈卿言裹了裹身上的衣服,但还是冷。他棉袄袖口蹭烂了,露着里头同样蹭的黑黢黢的棉花,裤子是李婶儿拿家里大孩子的给改的,裤腿要长上一截,囤在不合脚的棉鞋上头,看着窝囊。

陈卿言这时候有点儿想他娘。

他觉得,但凡他娘要是还在,绝对不会让他来这儿要这一口粥喝。

打粥的队伍里头小孩儿多,大人少——虽然都是穷,但是大人好像都因为碍着面子上的事儿,不好意思去。“卿言哥。”陈卿言的后腰被人轻轻用手指头捅了一下,他回过头去,一个头发剪得似狗啃的似的小孩儿正瞧着他,陈卿言看见了小孩儿手里捧着的粥,“小豆儿,你今天怎么来的这么早?”

小豆儿笑嘻嘻的:“我起的早呗!”

什么起的早,十有八九是没回家。

小豆儿他爹给他娶了个后妈,陈卿言见过一回,女人头发梳的亮亮的挽在脑后,桂花油像是不要钱似的往头上抹,隔着十米都能闻见沁人的味儿,只不过那时女人正叉着腰的骂街,骂的就是小豆儿。

“一天到晚什么都不干还有脸吃!上你那死鬼老娘那要吃的去!”

陈卿言正巧捡钩货打他家门口路过,往里扫了一眼。

北平家家院里都种了树,只不过这时节绿意早已经没了踪影,光秃秃的树杈底下落了一地的枯树叶,昨天夜里又下了场不小的雪,房上地下都是未融化的白,脚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。

小豆儿大概是挨了打,一动不动的躺在院里头那棵大树下头。

陈卿言心里头生出了一股强烈的恐惧,死了?

“滚起来!别挺尸装死!要死也给我死外头去!”女人竖着一双吊梢眼,瞥了陈卿言一眼,又伸出脚去踢了踢小豆儿的胳膊。厚棉袍底下探出了一只穿着精巧皮鞋的脚,陈卿言却觉得那更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蛇,满是令人作呕的毒液。

“呼——咳!”

躺在雪地里的小豆儿上半身先是紧紧的崩了起来,接着就像是吐出了胸口里那团郁结的气,猛烈的咳嗽了一声过后,竟是哭声。

“号丧呢你!妈呀!这谁家的野孩子!当家的你快出来看看啊!”

陈卿言再也忍不住,把身后的筐一扔冲进了院里,他心里发狠似的猛推了女人一把,跪在地上将小豆儿搀起来往外走。

“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——”女人好险没有摔倒,往后倒了几步站住了,可是吃了亏,自然不会轻易的让陈卿言离开,但却在扑过去的时候迟疑了,瘦高的孩子看着他,眼里透出的是与他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狠意,像是要将面前的人撕碎似的,女人被唬住了,脚步停滞了下来。

“小豆儿?”陈卿言只觉得自己手上冰凉,小豆儿在地上躺的时间久了,手脚都冻得不那么灵便,踉跄着晃了好几下才借着陈卿言的力气爬了起来。

"哎,卿言哥。”小豆儿费劲儿的吸了吸快要在脸上冻成两串儿冰碴的鼻涕,小声又委屈的应着。

“咱们走。跟卿言哥……回家。”陈卿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,是心虚的。他没有家,打他娘没的那天起,他就没家了。他住的那叫没人味儿的“房子。”可就算如此,他也要比眼前这个小可怜强点儿,有家却不能回,才是让人扎着心的疼呢!

直到他们快走出院的时候,小豆儿他爸才推开了家门。陈卿言停了停,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,身上的夹袄咧歪着套着,脚上趿拉着一双棉鞋,手里头拎着半瓶儿白酒,走路直晃荡。女人一见他男人出来,顿时又有了底气,尖着嗓门儿开始骂街,多是些“有人生没人养”的杂种话。

“卿言哥。”小豆儿知道陈卿言心里头难受,怯怯的叫了他一声,他只觉得陈卿言搂着他肩膀的那只手用力越来越紧,隔着棉衣都箍得他有些疼。

“……”

“走吧。”小豆儿心里头打鼓,他真怕陈卿言会扭过头去和他爹他后娘打架,他爹这会儿是醉了,但力气还在,陈卿言准打不过他,他后娘下手又狠,那又尖又长的指甲隔着棉衣都能在人身上掐出红紫的印子来,小豆儿怕陈卿言吃亏,小小的人赶紧攥住了他的衣襟,嘴里嘟囔着:“卿言哥,我怕,我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