兰崇琰手中的毫笔捏得紧紧,眉头皱起来没一会儿,再舒展开:“朕在海上,设了七十三道海鬼卷浪的阵法,正值中元节,水鬼更加猖獗。他们即便已经出海,仍是要被海浪打回来。”这般笃定后,心情似是舒畅了,挥墨洋洋洒洒地作起画作。
乔治森憋着什么话,没说,等兰崇琰一幅画画了一大半,方小心说:“皇上,有一件事情,皇上需要知道。”
“何事?”
“皇上初病重时,公公们为皇上寻了一个道士来。”
“嗯,那道士半桶水拎着晃,一点本事都没有。”
“尚有一丝本事的。”乔治森说,“那道士,年少时曾与楼桑人交过手。他道,楼桑秘法所差唤的鬼魂,所有人都控制不了、破解不了,可,唯独楼桑皇族血脉,能够扭转乾坤。”
兰崇琰触在纸上的笔尖狠狠顿住,化开了一个点。
出了大沣的土地,茫茫大海,可就真的再无处可寻。
良久过去,那个墨点,在纸上越晕越大。
他提起快干涸了的笔,沾了沾墨,继续泰然自若地作画:“乔爱卿,你到大沣来传教,有多少年了?”
乔治森道:“从先帝那时候算起,至今已有八年。”
“这八年,大沣仍是信佛的人多,信主的人少。”
“世人的想法,怎会轻易被改变。要是人的心想开了,其实佛与主,都是一样的。”
“既然信佛与信主都一样,你又为何要来传教?”
“不过是为了信仰而活着,为了信仰而行其事。”
“信仰,信仰。”兰崇琰喃喃道,“你的主这么厉害,那么,朕若是让他帮朕回到过去,他做得到吗?”
乔治森说:“做不到。因为主只会要我们活在当下。”
兰崇琰抬眸看着苍白的天色,叹出一口气:“当下,又有什么好的?以前的记忆,现在想起来,像梦一样美。从没想过过去了这么多年……抓都抓不住。”
“这个问题,主也解决不了。”乔治森说,“但是皇上,你们中原有句话。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还望皇上能想明白。”
“……”兰崇琰呆呆地望着那片白到哀凉的天,“行了,退下吧。朕想……朕想一个人,安安静静地作画。”
乔治森弯弯身,放下墨,退了下去。
兰崇琰提起毫笔,在那勾勒成形的黛山上,抹了一笔,又一笔。笔尖颤抖,颤抖得越来越剧烈,一座山,越画越不成形。最终,毫笔掉到了地上。宣纸上猝不及防出现的泪迹,将已作好的山河,渲得一片模糊。
他手撑着桌子,身体蹲了下去。呜咽声拼命压在喉咙里,似乎要呕出来,却又使劲往回咽。胸腔的疼,仿佛被匕首戳开胸膛,疼痛止不住往周身蔓延。他两只手把脸死死遮住,眼泪从指缝里不断往外涌。
他突然记起了,当时那颗沾了血的荔枝的味道。
哭声压不住,放了出来,一个帝王,如今蹲跪在地上,狼狈地哭到像要把内脏都吐出来。
这是兰崇琰这辈子第一次感受到这么浓烈的痛意。原来人真正痛起来,可以痛到这个地步。他也第一次明白,不是每个人愿意认错时,那个想要告诉的人,还会留在原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