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
今夜好大的月亮,我在月光中陪着父亲回家。
走过拦江堤坝,野草都退去了,歌声、锣鼓声也退远了,人群无影无踪,一江银光如带。江底的月亮是个失落的少年,天上的月亮是异乡曾伴乡愁的婵娟。走在水中央,人像风在飘。江水,一如漫漶的时光,江上雾岚轻纱里迷失的前尘,一朝消散,逝不可追。
想着这岁月深处遥远的脸谱,这乡间生长并流传的民间娱乐,泥土气息的乡谚俚语,古老的一幕飘然而至——
荆楚之地,曾经的田夫野老、荒陬蛮民,农事之余,即事而歌,即兴而舞。他们自认为是日神、火神的后裔,袍衣裙袖上染饰了艳丽的颜色。旷野草地上的一场祭祀,巫女涂抹妖冶,以色相诱请神灵。男巫扮神,女巫做人,神人相恋,歌舞狂放,尽情嬉戏。男男女女打情骂俏。
巫师傩仪迎神还愿中这张脸出现了,“击鼓载胡,傩舞逐疫”,脸应律合节,配合巫之歌舞迎神驱疫。神案戏、傩愿戏就在这张脸的演绎中成形。这张脸代表半鬼半神的世界。
脸谱,代表人的出场是远古时代逝去之后,人,经历漫长时光才成为舞台的主角。
玩灯的歌舞上,脸谱是快活的象征:龙灯、狮子灯、蚌壳灯、采莲船,一边起舞一边玩,踩着锣鼓的点子,高兴时,亮出歌喉把小调唱一唱,于是,乡间野调一唱众和。加上说白和情节,脸谱于是分出生、旦、丑,戏于是形成花鼓。
先辈们创造出这张脸后,正月里闹花灯让它隆重出场,二月里庆花朝,三月里清明祭祖,五月过端午,六月里迎神,七月盂兰盛会,八月聚中秋,九月度重阳,年末守岁,开年迎春,这张脸都在快活的人群里舞动。甚至婚礼、丧礼、做生做寿、新屋上梁、开镰割谷、新米尝鲜、赛灯、赛龙舟……这张脸也不能缺席。寂寞的岁月里,那激越的锣鼓和唱腔让人心性燃烧,那爱恨情仇让人长久地唏嘘回味,并引发深深共鸣。
居住于洞庭湖畔,人如镜中花,水中月,生命在时间的风中如阵阵涟漪而逝,总把新桃换旧符。而生命的舞台之外,留下了花鼓戏。锣鼓一声,历史的尘埃拂起,如空泛的灵魂舞蹈——那悲欢离合的剧情正是前人生活——如烟岁月的留痕。
脸谱、锣鼓、戏装,它们对于我,还是一种乡愁。在异乡边地,它成了我对这片土地最好的怀念。多少记忆在这些对比强烈的色彩和造型中隐匿。多少乡情在这熟悉的色彩和造型中寄托。如果人生没有这些描绘得火辣辣的脸谱、衣服、道具相伴,没有这些散发着泥土味的唱腔与舞蹈,没有故乡人的歌与哭,人的生存会多么简陋、荒芜!一代又一代人靠什么能够相联相系呢?异域栖身的游子又用什么来独自承受那份浓烈的乡愁?!
鼓点,敲过即消失,但声音却能在大地上长久留存。那张脸离开活生生的生命,却能把一辈又一辈人的爱憎是非传递。
四
二十多年前,一个薄雾的早晨,我离开了故乡——这片父辈们刚刚从洞庭湖围湖造出的田地。我突然获得了一双外人的眼睛来打量它:我看到了茅草屋下走出的一个中年妇女——一个我习以为常的情景,她蓬头垢面,恍惚间,却像从土地下面钻出来的——生命从土地中诞生,来得那么直接?!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荒芜——那么简陋——只是这泥土就衍生出人的生命?故乡人艰苦的生存,也许只有花鼓戏能帮人活出一点精神来,活得像个人。
而今不见了茅草房,光鲜的衣服不再沾染半点尘土。但我同样感受到了荒芜。
荒芜,并非萋萋荒草,而是一种断裂。戏,在这块土地上演,已非传统剧目。却是活生生由人出演的活剧。一面鲜活的脸孔向一张脸谱迅疾转换——
回城数日,那一个开出租车接我的小伙子的笑脸——被人谋杀了。出演丑角小白脸的是他的朋友——跟他学车的徒弟。师傅教会徒弟开车。徒弟开上了出租。看到师傅生意好,徒弟把自己生意不好的原因归咎于师傅。徒弟约来师傅,在师傅开车时,用铁锤连连猛击师傅的头部,直击得血肉横飞……
扛着血肉模糊的尸体,徒弟在汨罗江滩边挖了个浅坑,潦草得连师傅的脚都没埋进土里去,甚至连自己溅满鲜血的衣服也懒得洗一洗,就把它塞到了自己的床下。
钱,让人如此疯狂;杀人,如此心安理得!欲望张开了它幽暗的深壑。这哪里是古老剧目容得了的剧情!爱恨情仇,与情爱无关。现代人进行的是一场金钱与物质的白刃战!是一场冷酷的杀伐!
一阵密集的鼓点:“锵、锵、锵、锵……”我看到那踮着脚尖在鼓点中奔上台的小生,口里连声喊着:“冤、冤、冤、冤……”长发甩动,披散一肩,满眼都是荒凉的光,那是一出花鼓戏中被害冤魂上路的情景,这也是那小伙子的惨况啊!在车水马龙的大街旁,我把帽子拉低当成脸谱,激越的锣鼓顿时就在耳边响起。一声断喝,我愿为惨死的小伙唱上一段伸冤的唱词,送他的灵魂上路——
只是这戏词如何编写,才是他的冤情?这剧情紧追生活的步履,舞台也是广袤的时空。只是这脸谱,三百年无须有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