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因为左腿受伤,在医院暂住,事故原因是在学校模拟器练习中参数失控。这种伤在一个世纪前可能要卧床三个月,现在你不到一星期就几乎恢复了。那天你独自穿过花园小路,想到你常去的长椅上看书,然后造雾机发生了故障;没有液化完全的原料在光线里蒸腾,整个花园浸没在牛奶一样的白雾中。呼吸着让恍惚的高浓度舒缓剂,你扶着栏杆想要回到楼里,结果碰到的是一只手。
这是你们的第一次相遇,尽管他对此印象不深。直到很久之后,你们聊起这个话题的时候,他也仍然要追问你:这么说你记得很清楚?那时候我是不是比你高?
你说是的,但这不代表什么。你腿还没好,拿掉支架站直了还会再高几厘米。
当时他戴着一副红色的耳机,他拉着你的手往回走的时候,指示灯在雾里闪闪发光。他是偷跑出来的,结果运气不好,很快发现了花园中异常状况的护士就跑了出来,把你们两个分别送回病房。晚饭后,你和来探望你的同学讲起这件事,同学说他一直想把头伸到造雾机里闻闻舒缓剂的味道,不过从没找到过机会。
你说那感觉不太舒服,最好别去试。
在医院里你经常睡不好,失眠状况对于你的年龄来说可挺严重的。半夜你溜出走廊,又见到他趴在窗台上。你记不清他在雾里的样子,不过那副耳机闪烁的灯光让你知道那就是他。
“你也睡不着吗?”他问。
你点点头。他说:“明天下午有个手术,我有点紧张。”
你们于是聊起天来。太阳落山后,狮子不再吐出白雾,月光笼罩下的花园是完全静止的,没有一丝风会拂过无机的叶片和树梢。他说明天是他的生日,但是没人记得,他也不是很想过这个生日,因为在医院里过生日简直太惨了,还不如干脆忘记这回事。如果说有什么是比在医院里过生日更伤心的,那就是在手术室里过生日了。
你让他稍等片刻,然后你跑到楼下的自动售货机里买了两盒冰淇淋。回来之后你想起来问:“你的病能吃这东西吧?”
他点头。
“我请你。”你把南瓜味那盒递给他,“生日快乐。”
你们坐在走廊里吃冰淇淋。你告诉他你的腿如何受伤,他也想讲讲他手术的原因,不过那个原理不像你的(“腿不小心断了。”)那么简单易懂。最后他只能说:“我的脑袋里有个地方出了点毛病……他们要放个东西进去防止我爆炸。”
你诚实地说你没听懂。他说:“这不重要啦。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喻文州。”你说。
“我叫黄少天。”他指了指背后的门,“我就住这里,有时间来找我玩啊。”
然而你们都算错了时间。第二天上午你早上来到病房,这时他已经提前被推进手术室,等他回来后,你又已经出院了。你不知道的是,那时我也在那条洒满月光的走廊一端,想要和他谈谈明天的事情。很不幸,或者说很幸运地,我错过了这个机会。
许多年后,你知道了那场手术中具体发生了什么。医生把人造的微型阻滞器植入他的脑中,以此抑制过快增长的iv型激素,防止那与他无法承受高强度刺激的神经系统继续发生冲突。而你不知道的事实是,因为晚上在外面待的时间太长(也可能有冰淇淋的原因在里面),还没到早上之前,他的状况再一次恶化,医生决定提前进行手术;而在他原定应该进行手术的那个下午,医院的集成通讯系统发生了一些故障,导致了几起不那么严重的事故发生——但是假如这故障是在他手术期间发生,几乎可以肯定的是,一定会产生致命的后果。
你问我为什么要用“几乎”……没发生的事情,你永远不会知道它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,对不对?
手术很成功,他在两天后离开了医院。又过了两年,他的哥哥姐姐相继参加工作后,他跟着父母搬到隔壁大区,之后从当地的军校毕业。作为一名具天赋异禀的战机驾驶员,他没有和普通新兵一起前往总部,而是直接被送到了前线的营地。你是那里的一队队长。当他忐忑不安、尽量装作不那么紧张地穿过地下基地通道,走向你的办公室,推开那扇挂着蓝色徽章的门时,距离你们在儿童医院的月光下道别,刚好过去了十二年。
“一队,黄少天!”他大声向你报到,目光越过你的脸,盯着你背后什么都没挂的墙面。
你早就知道他会来。在拿到名单的时候,你就想起了这个名字,记得你们那段短暂但有趣的缘分,还有耳机上红色的指示灯。你问:“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?”
“你叫喻文州,长官。”他说。
那场手术对他的记忆产生了一些影响,非常微弱,最大的后遗症可能就是让他不怎么记得你了。毕竟你们只见过两面,对他来说,你约等于不存在。
你当时觉得遗憾吗?有一点,对吧?但不是很多。我想也是。